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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山遺書/莊子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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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山遺書 莊子通
by 王夫之
349670船山遺書 莊子通王夫之


莊子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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己未春,避兵楂林山中,麏之室也,眾籟不喧,枯坐得以自念:念予以不能言之心,行乎不相涉之世,浮沉其側者五年,弗獲已,所以應之者,薄似莊生之術,得無大罪惡感?然而予固非莊生之徒也,有所不可,“兩行”,不容不出乎此,因而通之,可以與心理不背;顏淵、覷伯玉、葉公之行,叔山無趾、哀騁它之貌,凡以通吾心也。心苟為求仁之心,又奚不可?

或曰,莊生處七雄之世,是以云然。雖然,為莊生者,猶可不爾,以予通之,尤合轍焉。予之為大癭、無脤,予之居“才不才之間”,“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”,孰為知我者哉!謂予以莊生之術,祈免於“羿之彀中”,予亦無容自解,而無能壺子於“天壤”之示也久矣。凡莊生之說,皆可因以通君子之道,類如此。故不問莊生之能及此與否,而可以成其一說。

是歲伏日,南嶽賣姜翁自敘。

莊子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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逍遙遊


多寡、長短、輕重、大小,皆非耦也。兼乎寡則多,兼乎短則長,兼乎輕則重,兼乎小則大,故非耦也。大既有小矣,小既可大矣,而畫一小大之區,吾不知其所從生。然則大何不可使小,而困於大?小何不可使大,而困於小?無區可畫,困亦奚生!

夫大非不能小;不能小者,勢使之然也。小非不能大;不能大者,情使之然也。天下有勢,「扶搖」之風是已;我心有勢,「垂天」之翼是已。夫勢之「厚」亦生於「積」:「扶搖」之風,生物之吹息也;「垂天」之翼,一翮之輕羽也。然則雖成乎勢,大之居然,小也固然。

勢者,矜而已矣。矜者,目奪於成形而已矣。目奪於成形,而心怙其已然,然後困於大者,其患倍於困小。何也?心怙其已然,則均,而困於小者,無成形以奪其目也。為勢所驅,不「九萬裡」而不已;亦嚐過「枋榆」矣,而失其「枋榆」。「扶搖」之風,不可以翔「枋榆」;「泠然」之風,不可以遊鄉國;章甫之美,不可以適於越;勢之困尤甚於情。情有炯明而勢善迷,豈不甚乎?

然則「乘天地之正」者,不驚於天地之勢也;「禦六氣之辨」者,不騖於六氣之勢也;必然矣。無大則“無己”,無大則“無功”,無大則“無名”;而又惡乎小!

雖然,其孰能之哉?知兼乎寡,而後多不諱寡也;知兼乎短,而後長不辭短也;知兼乎輕,而後重不略輕也;知兼乎小,而後大不忘小也。不忘小,乃可以忘小;忘小忘大,而“有不忘者存”,陶鑄焉,斯為堯舜矣。


齊物論


論其“比竹”,論者其吹者乎!人其“比竹”,天其吹者乎!天其“比竹”,機之欻然而興者其吹者乎!然則四海之廣,萬年之長,肸蠁之細,雷霆之洪,欲孤用吾口耳而吾弗能,欲孤用吾心而吾弗能;甚矣其窮也!

不言而“照之以天”,得矣。不言者,有使我不言者也;照者,有使我照者也;皆因也。慾不因彼而不為彼所使,逃之空虛,而空虛亦彼,亦將安所逃之?甚矣其窮也!

未徹於此者,遊於窮,而自以為無窮,而徹者笑之已。徹於此者,遊於無窮,無往不窮。天地無往而非其氣,萬物無往而非其機,觸之而即違,違之而即觸。不得已而言齊,我將齊物之論,而物之論亦將齊我也,可如之何!

智窮道喪,而別求一藏身之固,曰“聖人懷之”,斯可不謂擇術之最工者乎?

雖然,吾將有辯。懷之也,其將與物相逃乎?與物相逃,則猶然與物相競也。何也?惡屈乎物而逃之,惡隨乎物而逃之,惡與物角立而無以相長而逃之。苟有惡之心,則既競矣。逃之而無所屈,逃之而無所隨,逃之而不與角立,因自以為可以相長,凡此者皆競也。與之競,則懷之機甚於其論;默塞之中,有雷霆焉。“不言之辯”,辯亦是非也;“不道之道”,道亦榮華也。其不為「風波之民」也無幾,而奚以聖人為!

懷之者,「參萬歲而一成純」者也。故言人之已言,而不患其隨;言人之未言,而不逢其屈;言人之不能言、不敢言,而非僅以相長。何也?已言者,未言者,不能言者、不敢言者,一萬歲之中所皆備者也。可以言,可以不言;言亦懷也,不言亦懷也。是堯舜,不非湯武;是枝鹿,不非禮樂;仁義無端,得失無局,躊躇四顧,以盡其藏,而後藏身以固。惟然,則將謂之擇術而奚可哉?聖人無術。


養生主


“以無厚入有間者”,不欲自王其神。

王其神者,天下亦樂得而王之;天下樂得而王之,而天下亦王。昔者湯王其神,而韋、顧、昆吾王;文王其神,而崇侯虎、飛廉、惡來王;孟子王其神,楊、墨王。神王於此,而毒王於彼;毒王於彼,而神不容已,益求王焉;此古之君子所以終其身於憂患而不卹其生者也。

夫「無厚」則當之者獨,厚則當之者博。當之者博,所當者非間也。間不相當,而非間者代間者與吾相拒,間者反遁於刃所不施,雖君子未有不以為憂者也,乃非無以處此矣。

“生有涯”,則神有涯,所當者亦有涯也;其他皆存而不論,因而不治,撫而不誅者也,於是而神之王也獨微。

萬物也,二氣之毗,八風之動,七政之差,高山大川之阻,其孰能禦之?故王者之兵,不多其敵;君子之教,不追其往。天下之心知無涯而可以一二靡,終其身於憂患而不與憂患牾,無他,有經而已矣,

經者裻也,裻者正也,正者無厚者也。反經而不與天下爭於智數,孰謂君子之王其神為樊雉也哉?


人間世


耳目受物,而心治物。“殉耳目內通,而外於心知”,能不“師心”者也。師心不如師古,師古不如師天,師天不如師物,何也?將欲涉於“人間世”,心者所以涉,非所涉也。古者前之所涉,非予涉也。天者惟天能以涉,非予所以涉也。今予所涉者,物而已矣,則何得不以物為師也耶?衛君之暴,楚齊之交,蒯聵之逆,皆師也,而天下何不可師者哉?

抑嘗流觀天下而慨人事之難矣。庸人之前,直說拙於曲說;忮人之前,諷言危於正言。“不材之木”,無故而受伐者亦數數然。“無用之用”,亦用也,用斯危矣。夫所患於師心者,挾心而與天下游也。如使師物者挾物而與天下游,則物亦門也,門亦毒也。閔門而內固其心,闢門而外保於物,皆有泰至之憂。

韓非知說之難,而以說誅;揚雄知白之不可守,而以玄死。其用心殊而害均,則胡不尋其所以害乎?履危世,交亂人,悲身之不幸而非不材,斯豈可以計較為吉兇之準則哉?有道於此,言之甚易,行之不勞,而古今之能知者鮮。故李斯嘆東門之犬,陸機怨華亭之鶴,而龍逄、比干不與焉。無他,虛與不虛而已矣。

天下皆不足為實之累,而實填其「生白」之「室」以迷悶,而不知「吉祥」之「止」者,生死已爾,禍福已爾,毀譽已爾,□□已爾。此八實者,填心之積也,古今之奉為師而不敢違者也。八者虛而天下蔑不虛矣,故物皆可遊也。規規然念物之可畏而避之,物不勝避矣。物不勝避,況天之生殺乎?「何暇至於說生而惡死」?龍逄、比乾所以與不材之木同至今存也。


德充符


德人而矜有德之容,為容人而已矣;德人而矜德之無容,為無容之人而已矣。“道與之貌”,貌一道也;“天與之形”,形一天也。「死生亦大矣,而不得與之變」;故生於道,死於道;生於天,死於天;道無不貌,貌無非道;天無不形,形無非天。然則生於形,死於形,生於貌,死於貌,死生可遺,而茲未嘗與之相離也。

以道殉容,曼人而已矣。以容殉生,靡人而已矣。以道忘容,忘道而已矣。介者,無趾者,無脤、大癭者,且不喪其全德,況其不爾者乎?

“忘其所不忘”,而以殉形,則人知其妄。若夫「不忘其所不忘」,而形與貌在焉,天之所以成,成之所以大,渾外內,合精粗,凝道契天,以不喪其所受。夫聖人者,豈得以詹詹於形貌之末而疵之也哉?

悲哉!衛靈公之愚也!得無脤者而視全人之脰肩肩。悲哉,齊桓公之愚也!得大癭者而觀全人之脰肩肩。則使之二君者,以巍冠大紳、高趾揚眉之士,懷溪壑,腹刀劍,而得其心,抑將視天下容之不盛者,雖有德,若將殲焉,恐去之不夙矣。

故符者,德之充也;非德不充,非充不符。不充而符,謂之竊符;不德而充,謂之枵充。德之不充,是謂替德;充之不符,是謂儳充。“道與之貌”,貌以肖道;“天與之形”,形以酬天。賓賓於名聞之間,而數變其天形,則胡不內保而外不蕩,逍遙於“羿之彀中”,以弗喪吾天也乎?故其為容,非容人之容也;其為無容,非無容人之無容也;以德徵符,德無非符;以符合德,符無非德。能知天下之以形貌為貨,而不知其為符也,又惡知德哉?


大宗師


「踵息」​​者,始教也,而至人之道盡矣。“寥天一”,無可入也。自踵而上,無非天也,無非一也,然而已寥矣。

“逆寡”“雄成”“謨士”,皆“喉息”也。“說生”“惡死”“出”“入距”,皆“喉息”也。“樂通物”“有親”“天時”,皆“喉息”也。“刑”“禮”“知”“德”,皆“喉息”也。“好惡”,皆“喉息”也。引而至於踵,寡亦逆,成亦雄,士亦謨,生亦說,死亦惡,出亦,入亦距,通物亦樂,親亦有,時亦天,刑亦體,禮亦翼,知亦時,德亦循,好亦好,惡亦惡;以死殉數者而特不以喉。於是而寥矣,不可度矣,不可竭矣,不可以功功,不可以名名,參萬歲,萬物,非天非一,其孰足以勝此哉?

天下好深,獨淺其天機,於是淫刑,陽慕德而數用知,喜怒好惡,以義為朋,而皆以深其嗜欲。自喉以下,嗜欲據之,而僅餘其喉以受天,而即出之,此古今之通患,言道者莫之能捨也。

夫天虛故受,天實故撰。受之而不得出,非天非一,則若哽於膺,而快於一吐。撰之而不足,非天非一,則改易君臣,顛倒表裡,以支其所不逮捕,而冀速應之以無慚。嗚呼!知天之虛,知天之實者,古今鮮矣。

若然者,非他求之也;即其所為息者,引而至於踵,無所閡也,無所缺也。孰使而聞「副墨」若驚,聞「雒誦」若酲,聞「瞻明」若奔,聞「聶許」若飫,聞「需役」若嬋於蚊蚋,聞「於謳」而若厲風之激於窐乎?以嗜欲濟嗜欲,不足則援道以繼之,天下皆淺而天喪其機,於是而天亦戚矣。閔戶以求人之入,而人莫入也,而天亦枵矣。天戚則亦無乎不戚,於是而愀栗螢,終其世以為喉,任憂患而徹於死。天枵,則所為者皆枵也,枵而攖之,未有得寧者也。然則天下之好深,而得深之患,皆淺而已矣。

引而之於踵,至矣。雖至於“寥天一”,不能捨此以為教也。「犯人之形」以百年,無不取諸其藏而用之,而後知天一之果寥也。


應帝王


天下皆「未始出吾宗」者也,而駭於物之多有者,事至而囅然,事至而瞿然,事至而螢然,事至而的然,謂是芸芸者皆出吾宗之外也。於是以為迎之而可無失,則「藏仁以要人」;於是而以為有主而可以相治,則「以已而出經」;於是以為悉體之而可盡,則「勞形怵心”,以來天下之求。凡此者,慕聖人之功而不知其所以功者也。

夫天下未始出吾宗,而恆不自知。苟知其不出吾宗,則至靜而“不震”,其機為“杜德”;至深而“不波”,其機為“踵發”;至安而容,至斂而涵,其機為“淵”;皆以不喪吾宗而受天下以不出,然後可“流”,可“靡”,無物不在道之中,而萬變不足以駭之。

雖然,所謂宗者,必有宗矣。無以求之,其惟天乎!我之與天子,皆天之子,則天子無以異;天子之與天下,皆天之子也,則天下無以異。道者歸於道而已矣,德者歸於德而已矣,功者歸於功而已矣,名者歸於名而已矣,利者歸於利而已矣,嗜欲者歸於嗜欲而已矣。道亦德也,德亦功也,功亦名也,名亦利也,利亦欲也,欲亦道也。道不出吾宗,雖有賢智,莫之能逾;慾不出吾宗,雖有姦桀,莫之能詭。不駭天下,則不患吾之寡。吾無寡而天下無多,不謂之一也不能。

“藏天下於天下”,而皆藏於吾之宗。名焉而不為屍,謀焉而不為府,事焉而不為任,知焉而不為主;屍焉而不為名,府焉而不為謀,任焉而不為事,主焉而不為知。抑滔天之洪水,躬放伐之烈名,帝自此帝,王自此王,未始出吾宗,而何屑屑以鑿為!


駢拇


體之所本無,用之所不待,無端而生,恃焉而保之,得則喜,失則憂,是之謂鈰枝贅疣之不可決也。

非曾、史而為曾、史,非有虞氏而為有虞氏,非伯夷而為伯夷,「色取」者也,「助長」者也。以仁義為彼而視之聽之,則不知名實之合離。

自聞則不昧其聲,自見則不昧其形,果且為仁義,則指之五、掌之二而可決邪,而可齲邪?非但惡泣而畏啼也。

知仁之不遠,知義之內,自奔其命而非奔仁義,伯夷以之餒而不怨,何啼泣之有哉!所惡於殘生損性者,以其繼之以啼泣也。


馬蹄


馬不銜勒,將焉用馬?木不斫治,將焉用木?不為祭尊,將焉用樸?不為珪璋,將焉用玉?不取仁義,將焉用道?「踶跂好知,爭歸於利」者,聖人之過,聖人屍之而不辭。

知聖人之為道,任過而不辭,則所以酬聖人之德而不敢昧也,將若何乎!


胠簧


聖人,不可死者也;大盜,不可止者也。盜既可止矣,聖人果不可死矣。知聖人之不可死,大盜之不可止,無可奈何而安之以道。猶將延頸舉趾,指賢智為名以殉其私利而欲以止盜,其不為大亂也鮮矣。

知其玄同,以生其道法,則聖人日生,大盜日弭,孰標提仁義以為「盜竽」也哉?


在宥


人心之動,有可知者,有不可知者。不可知者,人心之天也。治天下者,恆治其可知,而不能治其不可知。

治其可知者,人心則已動矣,乃從而加之治:以“聖知”加諸“桁楊”,以“仁義”加諸“桎梏”,以曾、史加諸桀、蹠,不相入而祗以相抵,不謂之「攖人心」也不得。所以然者,治其可知,名之所得生,法之所得施,功之所得著,則不必有聖、知、仁、義、曾、史之實,而固可號於天下曰,吾既已治之矣。

若夫不可知者,無實焉有名?無象焉有法?無敗焉有功?名法功之跡隱,故為舉天下者之所不事。

然而人心之未起,則無所攖也;於不可知而早服之,治身而已矣。慎乎其喜,天下不淫;慎乎其怒,天下不賊;喜怒守其知,天下不騖。“至陽之原”,無物不昭;“至陰之原”,無物不藏。無物不昭,不昭物也;無物不藏,不藏物也。物各複根,其性自正;物固自生,其情自達;物莫自知,漠然而止其淫賊。此聖知之徹,而曾、史之所以自靖也。自靖焉,則天下靖矣。


天地


為萬物之所取定者,“大小、長短、修遠”,各有成數,無他,己所見者止於有形,因而存之;得之而喜,失之而怒,徇其成形,而不顧天下之然與不然,此古今之大病也。

無形者,非無形也,​​特己不見也。知無形之有形,無狀之有狀,則「大小、長短、修遠」已不能定,而況於萬物乎?無形之且有形矣,無狀之且有狀矣。靜而有動,動留而生物,物生於俄公頃之間,而其先皆有故也,一留而形成矣。知此,則能弗守其靜,以聽其動乎?靜不倚則動不匱,其動必正,其留必成,其生必順。天地之生物,與聖人之起事,一而已矣。

心雖刳也,刳其取定之心,而必有存焉者存。“見曉”“聞和”“官天地”“府萬物”,而人莫之測。非莫測也,天下測之於“大小、長短、修遠”,於其無形之皆形、無狀之皆狀、如量而各正其性命者,莫之測也。


天道


虛則無不可實也,靜則無不可動也。無不可實,無不可動,天人之合也。“運而無所積”,則謂之虛;古今逝矣,而不積其糟粕之謂也。“萬物無足以鐃心”,則謂之靜;以形名從其喜​​怒之謂也。

虛靜者,狀其居德之名,非逃實以之虛,屏動以之靜也。逃虛屏動,己愈逃,物愈積,“膠膠擾擾”,日鐃其心,悱懣而欲逃之於死,死且為累,遺其虛靜之糟粕以累後世。故黃老之下,流為刑名,以累無窮。況有生之日,屏營終日,與喧相競,而菀積其悒怏乎?

虛靜之中,天地推焉,萬物通焉,樂莫大焉。善體斯者,必不囂囂然建虛靜為鷂而鐃心以赴之,明矣。


天運


化之機,微矣!化之神,大矣!神大,故天地、日月、雲雨、風雷,動而愈出。機微,故求其所以然者,未有能測之者也。從其微而觀之,則疑無化之者;無化之者,則「中無主」而奚止也。從其大而觀之,則疑有操縱之者為其大司;有司操縱之權者,則「外無正」而不足以行。

天下之用心用物者,不出兩端:或師其成心,或隨物而移意,交墮於「大小、長短、修遠」之中,而莫之能脫。夫兩者不可據,而捨是以他求,則愈迷。

是以酌中外之安,以體微而用大者,以中裁外,外乃不淫;虛中受外,外乃不謙。治心治物者,雖慾不如是而奚可?


刻意


天下之術,皆生於好。好生惡、生悲、生樂、生喜、生怒。守其所好,則非所好者雖有道而不見慮。不得其好則憂,憂則變,變則迕,迕則必有所附而膠其交;交之膠者不終,則激而趨於非所好。如是者,初未嘗不留好於道,而終捐道若忘;非但馳好於嗜欲者之捐天機也。

物雖可好,必知有道;道雖可好,必知有精。道以養精,非精以養道。天下莫不貴者,精而已矣!精者,心之以為可,而非道之以為可。


繕性


守名義之已然,而不知其然;因時會之所尚,而已無尚;矯物情之所甚,而激為甚;夫是之謂俗夫。

欲治俗,故禮樂興焉。禮樂之始,先於羲、燧。羲、燧導禮樂之精,揚詡於萬物。然則三王之精,精於黃、頊明矣。天下之妙,莫妙於無。無之妙,莫妙於有於無中,用無而妙其動。仁義,情而非法;禮樂,道而非功。禮動樂興,肇無而有。無言無功,滌俗遊於真。不揭仁義之鼓以求亡子,默動而已矣。

俗之所不至,初之所全,明之所斃,雲將之遊,鴻濛之逝,禦寇泠然之風,均之以天和,“知恬交相養”,而無以易其樂;又何軒冕之足雲!是之謂「達禮樂之情」。


秋水


海若存乎量,河伯因乎勢。以量觀者,量之所及,函之而若忘之;量之所不及,映之固知有之。以勢盈者,勢之所至,至之,勢之所不至不能,至也。

“秋水時至,百川灌河”,則河伯幾狹海自盈。寒潦降,汀浬出,則並喪其河,而奚況海哉?使河能不喪其量,則在河而河,在海而猶然河也,奚病乎?

堯舜之讓,湯武之爭,量也;“有天下而不與”,其何損焉!子嘩之讓,白公之爭,勢也;勢不繼而喪其固有矣。量與勢者,「貴賤之門,小大之宗」也。


至樂


群趨之樂,趨於萬物出入之機也;群爭之名,爭於人心出入之機也。

憂樂定者,樂不以機;名實定者,爭不以機。故或謂之得,或謂之失,或謂之生,或謂之死,而皆非也。眾人出入乎機,內求之己而不得,則分得分失,分生分死,分樂分不樂,宜矣。

有常樂、常名者,生死不可得而間,況榮辱乎?

行其所獨知,而非氣矜以取名,則子胥之死,猶久竹青寧之化也。志士且自以為死而樂,死以為名,何望於乘機之民!


達生


“知之所無奈何”,非不可知也,耳目心思之數量,止於此。夫既止於此,猶且欲於弗止於此者而奈之何也,得乎?雖然,知亦無涯矣。守其所知,以量其量、數其數,止於此而可以窮年。此奈何者未易奈何也,而人且無奈之何,顧欲奈其所無如何,是離人而即謀於鬼。人鬼不相及,而離此以即彼,其於生與命,亦危矣哉!

“純氣之守”,守其可奈何者也;“得全於天”,全其可奈何者也;“開生”者,開其可奈何者也;“用志不分”,志其可奈何者也;“內重外拙”,重其可奈何者也;“視羊之後者而鞭之”,鞭其可奈何者也;“長乎性,成乎命”,成其可奈何者也;“見然後加手”,加其可奈何者也;“一而不桎”,一其可奈何者也;“為而不恃”,為其可奈何者也。窮年於知之所可奈何,則外蕩之知,夢所不夢,“以鳥養鳥”,爰居可畜,而況吾之肝膽乎?


山木


命大,性小。在人者性也,在天者皆命也。既已為人,則能性而不能命矣。在人者皆天也,在己者則人也。既已為己,則能人而不能天矣。

物物者,知物之為物而非性也。不物於物者,知物之非己,而不受其命也。「飢渴、寒暑、窮桎」,至不可忍,而人能忍之,知其為天焉耳。物之所利,不可從而從之,不知其為命焉耳。

不知物之為天,天之為命,於是而希其不可得者以為得,是之謂幻心。人之不能有天,己之不能有物,雖欲為功於正,而固不能。不能而欲為功,是握空囊火之術也,世目之為幻人。

正而不待之,不謀賢,不欺不肖,不見其岸,約慎以循乎目前,正己之道有出於是者,是之謂「才不才之間」;非規避於一才一不才之間,以蘄免於害之謂也。


田子方


“真”而弗“緣”,非“葆”也;“清”而絕“物”,非“清”也;“陋於知人心”,非“明乎禮義”也。自命為儒,而非儒者眾,「步趨」而弗能「絕塵」也。待日月而用其“趾目”,無趾目者也。

趾有所以為趾,目有所以為目,不亡者存。

夜其晝而晝其夜,全其神明於「解衣襤褸」之中,則天下亦不待目而見其明,不待趾而效其行,不待言而消其意。君子之道,言此亦數數矣,非莊生之僅言也。


知北遊


“參萬歲而一成純”,所為貴一也。眾人知瞬,慧人知時,立誌之人知日,自省之人知月,通人知歲,君子知終身,聖人知純。其知愈永,其小愈忘。

哀哉!夜不及旦,晨不及晡,得當以效,而如魚之間流淙而奮其鱗鬣也。言之惟恐不盡,行之惟恐不極,以是為勤,以是為敏,以是為幾。「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」,自小其年以趨於死,此之謂心死。


庚桑楚


持於“不可持”,以不持持之而無所持,則其“宇泰”。持之“靈台”,其泰乃定。惟其為「靈台」也,斯發乎「天光」矣。

「天光」者,天之耀吾「靈台」者也。眾人之昧也,“實而無乎處”,強為之處;“長而無乎本剽”,強為之本剽;是冰與凍也。於是乎其宇不泰,而匿其「天光」。能釋冰與凍,無所匿而「天光」發,較之為賢矣,釋氏之所謂「定生慧」也。雖然,其止此也矣。

「天光」耀乎「靈台」,則己之光匿,故「天光」者能耀人者也。有形者之齊於無形,「天光」燭之則冰釋矣。無形者之有形,「天光」發而己之光匿,覬面而不相知,未有能知者也。持“不可持”,而自有持者存。“以有形象無形”,非以無形破有形也。

無形者,非無也。靜而求之,曠眇而觀之,宇宙之間,非有無形者。「天光」耀而奪吾光,於是乎而見為形,見為無形,不可持也,非固有其無形可持也。形可持而無形“不可持”,無形“不可持”,而非有無形者則固可持矣。

堯舜之持,皆顯無形之形者亦然。“春氣發而百草生,正得秋而萬寶成”,經營無形以顯其有,無處、無本剽,而實者實、長者長,莫之能禦。斯豈「天光」之所能顯乎?未可以「天光」之發為至極之觀也,明矣。


徐無鬼 闕


則陽


以人思慮之絕,而測之曰「莫為」;以人之必有思慮,而測之曰「或使」;天下之測道者,言盡矣。夫「莫之為」則不信,「或之使」則不通;然而物則可信而已通矣。知其信,不問其通;知其通,不卹其信;一曲之見,不可以行千里,而況其大者乎?

必不得已而欲知之,則於「聖人之愛人」而知之。“其愛人也”,何以“終無已”,則疑乎“或之使”也;其“愛人也,人與之名,不告則不知”,則疑乎“莫之為”也。「莫之為」而為矣,「或之使」而未嘗有使之者也。聖人之仁,天地之心,縊而不解,不屍功,不役名,不見德。此天之兆於聖人,聖人之合天者也。

雖然,非「莫為」而無其跡,非「或使」而自貞其恆。「不知其然」者,人之謂聖人也。然聖人亦似然而實不然。知其然,乃可馴至於「不知其然」。聖人之於天道,特不可以情測,而非不可測。未可以「莫為」「或使」之兩窮,而概之以「不知其然」也。天地之心,天地之仁;聖人之仁,聖人之心也。


外物


“外物不可必”,必之者成心之縣也。可流、可死,可憂、可悲,忠孝無待於物,流死憂悲,而和未嘗焚也。

苟盡於己而責於物,逢其「錯行」則「大」。雷霆怒發而陰火狂興,皆己與物「相摩」之必致者矣。忠孝而不焚其和,道惡乎有盡?

故方乾涸而請“西江之水”,樹立於物之大者也;揭竿而“守鯢鯋”,拘於物之小者也;“載”而“矜”之,以物為非譽者也;“知困”“神不及”,移於物之夢者也。以忠孝與世“勃溪”,心有餘而自“塞其竇”,名節之士所以怨尤而不安於道。知然,則道靖於己,而無待於物,刀鋸水火,且得不遊乎?而奚足以為忠孝病!


寓言 闕


列禦寇 闕


天下 《讓王》四篇,贗書也,鄙倍不可通。


患莫大於“治方術”,心莫迷於“聞風而說”,害莫烈於“天下之辨者相與樂之”。

大聖人以為天之生己也,行乎其所行,習乎其所習,莫非命也,莫非性也,終身行而不逮捕,其言若怍,奚暇於聞,逐於樂,擅於方術以自旌?

道之在天下也,“無乎不在”,亦擇之不給擇,循之不給循,沒世於斯而弗能盡,又奚暇以其“文之綸”嗚?

「《詩》以道志,《書》以道事,《禮》以道行,《樂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陰陽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」。道也者,導也;導也者,傳也。因已然而傳之,“無傳其溢辭”,以聽人之自酌於大樽。大樽者,天下之共器也。我無好為人師之心,代天之事已畢。故《春秋》者,刑賞之書也,“論而不議”,故“不賞而勸,不怒而威”。

墨翟、禽滑厘、宋釓、尹文、彭蒙、田鈰、慎到、關尹、老聃、惠施者流,非刑非賞,而議之不已,為「山林之畏佳,大木百圍之竅」而已矣,可以比竹之吹齊之矣,如《春秋》之不議,又何齊邪?

故觀於《春秋》,莊生之不欲與天下耦也宜。

《莊子通》全書終